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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什么時候開始下起來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母親在半夜里翻身,在沉寂的夜里忍不住大聲咳嗽。大半夜的,風輕輕推開虛掩的窗戶,屋子里越發清冷,母親幫我蓋好棉被,又走回自己的屋子,然后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窗外的天空低垂,風更加凜冽起來,我靜靜地躺在夜里,毫無睡意,看著窗外的事物。窗外的天空慢慢地變亮,我感覺雪就要落下來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又睡過去了,母親起身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雪要落下來了,母親想起了山野上的那一塊麥地。麥苗青青,但疏于人力,麥壟里的雜草還沒有來得及鏟掉。母親拿起鋤頭,走向了那塊月光下的麥地,她對山野里那些迎風招搖的麥子無比珍視。她要趕在雪花落下來之前將那塊麥地的雜草除掉。不然大雪落下來,麥子連同雜草埋在下面,土地的營養全被雜草給吸走了,冬雪之后的麥子就會面黃肌瘦。 那時候雪還沒有來,雪還在風雨之后。母親在那塊月光下的麥地里除草,母親頭上包著一塊暗紅色的頭巾,身上穿著那件厚厚的棉襖,棉襖有些破舊了,里面的棉花露了出來,乍一看像是飄落在棉襖上尚未融化的雪花。但雪還沒有落下來,天空越來越明亮了,母親心里越來越急,她揮舞著手中的鋤頭,在月光之下,努力地除草,雪就要落下來了。 母親回到家的時候,雪已經越下越大。那時候,我透過房間的窗戶看見母親扛著鋤頭從大雪紛紛的小路上走回來,她的臉頰已經被凍得通紅,母親用龜裂的手輕輕撣去落在身上的雪花,將鋤頭靠在屋前的墻角,然后經過庭院走進屋子里,母親的身后,大雪將夜晚映得發亮。 窗外的雪越下越緊,每一片雪花都在天空中飛舞。仿佛一個盛大的節日,雪花紛紛揚揚,在大地上盡情狂歡。那一年的雪可真大啊,它是我記憶中最大的一場大雪。雪落在大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響,一會兒工夫大地就變成雪白的一片。那一年的莊稼也大豐收,母親說:“瑞雪兆豐年,多虧那場雪啊!”但我總是覺得所有的收獲都是母親勞動得來的,我永遠忘不了那場雪,忘不了透過房間窗戶看見母親扛著鋤頭從大雪紛紛的小路上勞作回家的畫面。 后來,長大了些,在書里讀過很多下雪的場景。“風雪山神廟”里那一場越下越緊的大雪令人驚心動魄,林沖的人生又將何去何從。讀到《紅樓夢》里“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讓人想到漫天大雪,萬物歸一的世界,難免有些悲傷。讀過唐代詩人劉長卿的詩:“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風雪中歸來的人會是誰呢?一遍遍讀,又一次次地猜測。那個風雪中歸來的人一定經歷了風雪的洗禮,但這個畫面讓我想得更多的是在風雪夜里勞作歸來的母親。 在我走南闖北的歲月里,我見過無數次落雪。我見過在空中旋轉升騰,盡情狂舞的朔方的雪,也見過嫵媚婉約,涂著胭脂的江南的雪。我見過一個在風雪中,推著三輪車急著趕路的收廢紙的老人,雪落在他的破舊的衣服上,他繼續趕路前行。我還見過一個在大雪紛紛的夜里,推著手推車等在火車站幫人拖行李賺錢為老伴看病的老人。我甚至看見過一個在大雪紛飛的夜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瑟縮發抖的戰栗…… 他們和我的母親一樣,都太普通了。他們在每一片雪花之下,過著自己平凡的生活,經歷自己的人生。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他們好像從來都沒有被人們發現過。 但,每一片雪花都認真飄落。它滋潤萬物,落在山間、湖泊、田野、城市的街道……仿佛每一片雪落下時,都會有什么故事發生。在每一片雪花下面,人們都過著自己的生活,有的輕裝簡從,有的負重前行,有的乞討人生,有的辛苦勞作,有的在百葉窗下享受一杯熱咖啡的溫暖,有的在大雪彌漫的街道上認真地討著自己的生活…… 應該說,自然的萬物都有著自己的生存定律。大地上的人們,都經歷著自己落雪的人生。人生如落雪,又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墜的人生,雖貴賤殊途,但都可以改變自己的命數,最為可貴的是,我們可以選擇不同的方式飄落。 每一朵飄落的雪花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每一朵雪花下面都有著人們不同的生活,每一種生活都值得被歌頌,每一位認真生活的人都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人,一如那個在風雪夜里勞作歸來的我的母親。 >>>更多美文:情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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